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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北京作家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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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兮,归来

作家:梁亚明
        40年前,我离开北京到陕北去插队落户时,故乡的卢沟桥下,至少还有两个桥洞子里有水在流淌。1990年,当我历尽22年的蹉跎岁月,重新回到卢沟桥畔的故土时,发现那里却只剩下了一片白晃晃的沙滩。那奔腾不息的永定河呢?它怎么会从北京城郊消失了?并且消失得如此彻底、如此决绝呢?站在卢沟桥上,我迷茫了……
        在我的记忆中,卢沟桥下的永定河水好像永远是浑浊的。据老辈子人说,那是因为永定河自三家店以上,一直在崇山峻岭之间奔腾,难得有平缓的时候。它从上游带下来的泥沙,始终没有沉淀的机会。因为水太浑,所以自卢沟桥以下,永定河便被人们称为“浑河”,这名字说起来倒也贴切。
        然而,水浑却不影响河里的鱼肥。除去“封河”的冬三月,家乡小镇的街道两旁总有那些挑着担子、走街串巷吆喝着叫卖“虾米、小鱼子——”的小贩。有时小贩们累了,便会撂下挑子,点上一支烟,一边休息,一边跟周围的孩子们扯上几句“闲篇儿”。这时候,你若是从他的挑子中捡一条还能“打挺儿”的小鱼儿,小贩通常都会很大方,让你把那条小鱼拿回家去。孩子们得到一条小鱼后,就会赶紧找一个玻璃瓶子,在里面放上水,把那条讨来的小鱼放进去。之后,至少在一周之内,便可以欣赏鱼儿在瓶儿内畅游的快乐了。
        不过,那鱼通常会很快死掉,怎么也养不活,真让人扫兴。
        紧靠大宁水库一带的沼泽地带,长着成片的芦苇。到了金秋10月,秋风一起,那浩瀚的芦苇丛“唰唰”作响,远远望去,芦苇荡随风涌动着,就像是浩瀚的大海,十分壮观。特别是男孩子们从芦苇丛中采摘的“蒲棒”,看上去金灿灿的,用手一摸软绵绵的,十分有趣。因为小时候父母对我管束得紧,从不让我去沼泽地玩儿,要想得到蒲棒,只能跟胆儿大的小伙伴儿们讨要了。也不知谁定下的规矩,凡是想从别人手里得到蒲棒的人(女孩子不算,专门指我这样的胆小、无能的男孩子),先得让人家拿蒲棒在脑袋上敲一下。这对于小伙伴儿之间来说,自然表现出了强者对弱者的一种优越、炫耀。直到成人之后,儿时的玩伴还时常用这事儿讥讽我,虽然无奈,却也觉得很温馨。
        冬季,永定河封了河,河面上便成了孩子们的天堂。最经济的玩儿法是从商店外的竹筐上偷偷地扯下一块竹片,把竹片放在冰面上,用一只脚踏住竹片,另一只脚稍稍一助力,之后一抬腿,整个儿人便会在冰面上借助竹片“飞”起来。那种感觉用时下时髦的话说,只有一个字——爽!
        假如稍微费些力,用木板钉一个方框,下面再弄两道粗铁丝做轨道,便可制成一架简易的“冰车”,长辛店儿一带的人把这叫做“冰出溜”。人坐在上面,两手拄着两根钉了钉子的木棍助力,使劲向后一划,“驾驶者”便能在冰面上飞起来。耳边只觉得风声“呼呼 ”作响,坐下“冰出溜”上的粗铁丝把冰面划得也发出阵阵的呻吟声,那时你就会觉得你就是位将军!美中不足的是,冰面上稍有不平,“冰出溜”便会翻,一旦翻车,便会把坐在上面的“将军”摔出老远。凡遭此不幸的,绝没有哭鼻子的。因为远处的小伙伴早已笑弯了腰,不能再给他们幸灾乐祸的机会。打个滚儿,爬起来,麻利儿地上了“冰出溜”,“唰”的一下子,“冰出溜”载着拖着老长鼻涕的“将军”,又远去了……
        记忆代替不了现实,当我重新回到故乡之后,永定河竟然完完全全地消失了,只剩下那干涸了的河床,像死了老婆的光棍儿,孤零零地躺在那儿,孤独地忍受着寒来暑往,雨雪风霜。然而,人们并没有放过这可怜的“老光棍儿”,继续折磨着它。不知是谁想出的主意,人们竟在河滩上开办了“汽车驾驶训练场”,在昔日河水流过的沙滩上,初学驾驶的人手握方向盘,把眼珠子瞪得比牛蛋还大,盯着远处的竹竿,笨拙地掌握着方向盘。而车下的教练,则不停地对学车者一蹦老高地高声骂着脏话。
        更有甚者,有人牵来几匹马,供那些闲得无聊的男女们在河滩上驰骋。为了招揽顾客,牵马的汉子竟然骂骂咧咧地对游客们说:“操,没事儿,我这马是母马,可老实了……”
        不少单位出面,还在河滩上开办了许多“砂石场”。永定河“源从自马邑,流转入桑乾”,它穿山越涧,夹带着大量砂石,从山里流到了平原上。河水里的石块儿经水流冲刷,渐渐就变成了光滑、大小不等的砂石。如今水干了,积攒了多年的砂石就成了天然的建材。人们只需要安上个电动筛子,就能生财。
        更让人不解的是,开砂石厂的单位,都得向水利局交管理费。凭什么?水利局是永定河的外甥吗?
        据专家说,过多地在永定河上修水库,恐怕也是让永定河断流的原因之一。自官厅水库以下,人们又修建了“珠窝水库”“三家店水库”“龙口水库”“大宁水库”等等。永定河就像一个娶了好几个老婆、而自己能力又有限的男人,被生计所累,终于被榨干了自身的活力,最终倒下了……
        我曾问过水利专家:“永定河还会再来水吗?”
        专家们以专家特有的狡猾答道:“久旱必涝,等着吧!也许……”
        大约10多年前,“南水北调”的传说越来越“真”,版本儿也越来越多。最让永定河边上的那座小镇人激动的就是那座原本属于永定河的、已干涸了多年的“大宁水库”,将要作为南水北调工程的调蓄水库,接纳从长江调来的水。人们于是又想起了早年永定河有水时大宁水库的风光。那记忆很快成了水库旁新开发的一片楼房的开发商的广告语。于是,诸如“听永定河涛声”、“望卢沟晓月”便成了房地产开发商用来蒙人的广告词。工程尚未竣工,长江水还未调来,但大宁水库周边的商品房已盖满了。可以肯定:盖这小区所用的砂石,百分之百是从永定河河床上采来的。
        民谚说:“多年的媳妇熬成婆、多年的大道走成河。”那滔滔不绝、一泻千里的永定河怎么会干涸?昔日可以放木排、走小火轮的河道怎么会成了一片沙滩?我无法找到答案,只能从梦境中去寻找昔日永定河那种水波浩淼、一泻千里、冲过平原、一直奔向大海的风采了。
        近年来,有关部门在卢沟桥下修了一座橡皮坝,又从上游放了些水下来,总算又让卢沟桥下有了一汪水。但那水是死的,无波无澜无声无息,和我记忆中的永定河怎么也衔接不上。漫步在卢沟桥上,我仍忍不住默默地念叨着:河兮,归来吧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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